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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派书画一代宗师吴昌硕（缶翁）的弟子群中，陈师曾、潘天寿、沙孟海以“缶门三杰”著称于世。然而，有一位弟子在金石精神、笔墨谱系及从艺形态上，不仅得缶翁真传，而且独具拓展性，但却未得大名。为此，他在题《梅花》诗中，有些自嘲，也或是超脱地写道：“时人欲识君来处，冰雪精神玉肺肝。”他就是海派书画金石家钱瘦铁。
∥秉性气质∥
对于书画家的评判，或是对于艺术作品的品鉴，有时需要历史的跨度和时间的积淀。唯其如此，我们从今天的角度来评判钱瘦铁的创作成就或艺术贡献，应当讲他是继吴昌硕之后，将金石精神在书画篆刻中传承、拓展、融汇得最好的一位。从艺术人才学来看，这是和他的学艺经历、秉性气质分不开的。
吴昌硕从艺的主体精神，实际上就是金石精神。这是在书画篆刻创作中由审美认知及创作理念演释而成的一种精神指向，从而形成了中国特有的一种民族精神的范式：金石精神的展示。作为吴门的弟子，钱瘦铁对金石精神的认知和践行，是真正达到了知行合一、融会变通的程度。他14岁即拜师学碑刻，在6年的学徒生涯中，他以刀凿石、刻碑无数，打下了相当扎实的金石锲刻功底。碑刻，是他的童子功与从艺之始。他的这种经历在吴昌硕所有的学生中是独一无二的，再加上他原本就秉性耿直，后又经数年刻碑生涯的历练，使他性格也就更加刚正不阿，乃至刚烈火爆。因此，唐云曾对钱瘦铁推心置腹地说：“瘦铁，你是好人，但是你的性格决定了你的命运，常常十有九输，有时输得连路数也没有。”
钱瘦铁曾自云：“毕生以书法第一，印第二，画第三。”许多书画家对自己的艺术都有类此的排列，有时实际情形也未必如此，只是表明书画家对自己艺术形态的某种偏爱而已。对于钱瘦铁而言，金石精神却是始终贯穿于书画印的，这就使他在缶门弟子中是真得老缶衣钵而自辟蹊径。唐云曾对他作过综合性的评说：“与郑大鹤得其雅，与吴昌硕得其古，与俞语霜得其苍，天赋之高，世人莫及。”沙孟海则从整体气格上认为其：“真力弥满，妙造自然。”
钱瘦铁书法
∥绘画风格∥
钱瘦铁以扎实的篆刻、书法功底走向绘画。这就使他在绘画的笔墨气韵、线条质感、构图章法及空间意识上得天独厚、独具一格。他的绘画最初与同时代的画家一样，大都是从师法明清入手的，如徐渭、弘仁、八大、石涛、石谿、陈淳、赵之谦、吴昌硕等，后又上窥宋元及五代，广采博取。他初期的山水深受石涛的影响，笔墨纵横恣肆而浑朴秀逸，构图生动跌宕而奇崛多变，整体气韵畅达而诗意弥漫。如画于1938年的《流水四时鸣古乐》、《空山谭道图》及画于1943年的《烟霞山水好颐养》等。他中期的山水画已开始有意识地融合进宋元及五代的笔意画格。技术更趋于圆熟，笔墨更注重于写意，色彩更讲究于典雅，构图更崇尚于凝重，气势更关注于意蕴。而且他在这个时期作了大量的旅行写生，壮游三峡、陕西、庐山、黄山等，这就使他的画面洋溢出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时代精神，有种相当可贵的自然清新之气，反映了他审美理念的更新和山水技法的睿智。如他画于1954年的《黄山九龙潭》、《庐山新气象》等，特别是画于1956年的《石笋矼一角》水墨山水，笔触老辣爽捷，线条恣肆苍劲，枯湿浓淡，纯任自然，凸显了酣畅淋漓的金石气。从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他实现了暮年变法，笔墨率意稚拙，线条飘逸简约，气格壮美恢宏，更注重于似与不似之间，尤其是色彩更加大胆泼辣而古艳，对比强烈，颇有印象派的色彩感和光影性，如《云凝千嶂碧，树醉半林红》、《青山红树图》、《毛主席六盘山诗词图》等。如果能沿着这种画风走下去，钱瘦铁在山水画方面的成就会更高，但厄运使他的生命戛然而止。
钱瘦铁的花卉取法于徐渭、八大，师承于缶翁，以书法入画，以金石掺之，突出地展示了“老缶画气不画形”的创作方式，同时在画面的造型形态上，亦取徐渭、八大之法。他的花卉蔬果用笔劲健强悍、爽辣朴拙，设色凝重酣畅，古艳沉穆，构图疏朗有致，简约奇逸，以书法写意挥洒，笔到意到，机趣盎然。常以金石之法写枝画干，以草书笔法圈梅撇兰，风骨劲峭傲然。他曾刻有“以古籀草隶作画”，“老来篆隶入画图”印，可谓是其作画之径。如画于1956年的《雪日茶花图》，1964年的《大地皆春》及《八哥竹石榴》等，皆笔醋墨畅，格古韵新，在强烈的形式感中凸显高迈郁勃的金石气。
∥书法取向∥
钱瘦铁的书法造诣全面，功底深厚、四体皆能。特别是他的从艺生涯始于早年的刻碑工坊，因而他由碑入帖，以碑参帖，帖以碑举，碑帖并重。他的篆书宗师于缶翁取法的石鼓文，并效法钟鼎铭文，立意高古，法度谨严，其运笔沉郁遒劲而朴茂丰逸，线条苍莽稳健而爽辣拙厚。后又掺以秦权量、诏版、汉砖瓦、封泥等文字形态要素，用笔更加豪放恣肆而古拙率意，结体欹正相依而神采隽逸，可谓是融贯古法而自出新意。同时，他亦用篆刻之法处理线条的转折起伏与走势造型，更赋予了笔墨以一种肌理质感与视觉效果，衍化折射出强烈的金石气息。可以讲他是继其师缶翁后，又一篆书大师。如其1962年，写给其弟子汪大文篆书联：“安知峰壑今来变，不露文章世已惊。”大气磅礴，力扛九鼎。
钱瘦铁书法另一强项是隶书，他取法于汉隶经典《张迁》、《石门》，笔法古朴浑厚而持重稳健，其结体则虚实相应而开合有度，尤其是碑刻的造诣，使其在笔意线形的展示上更趋于高逸雍容。后他又取意于汉简及碑额，灵动多变而神融笔畅，更展示了一种法外之趣的烂漫之姿和潇洒之态，如《于谦填河铁犀铭》，笔意洒脱不羁，进入了一种书写的化境。钱瘦铁的草书以孙过庭的《书谱》为基，后又研习王羲之《十七帖》，运笔畅达劲健，气势洒脱朗逸，以度高韵胜为传神。其晚年草书转折顿挫，融入锲刻之意，颇有金石质感，更趋奇峻险绝之姿，如《论画手札》。钱瘦铁的楷书取法甚古甚高，主学汉代有“楷书鼻祖”之尊的钟太傅，兼学《曹娥碑》，用笔婉约秀逸而雍容朴穆，气息雅致稳健，颇有书卷气。
∥印艺风范∥
篆刻，是钱瘦铁的立身之艺，从碑刻到篆刻，其奏刀镌琢，铁笔纵横，成就卓然。钱瘦铁早年的碑刻学艺，为其日后的刀笔之功打下了深厚的根基，在其师郑大鹤的引导下，他以汉印为宗，摹刻临习，朝夕摩挲，并研习明清诸家，取法邓石如、赵之谦等。后得一代篆刻宗师吴昌硕面聆亲授，师法缶翁，以钝刀硬入，古茂雄悍为主攻。继又广采博取，以周秦古玺、钟鼎铜器、砖瓦镜及唐宋官印等为参照，因而融铸百家。
钱瘦铁篆刻的篆法，以汉印为大宗，大气规范而严谨稳重，即用篆是谱系化、经典化的，相当纯正，显其功力造诣。但在篆法的结构上，他却能随机应变、因地制宜，为印造势，其屈伸挪让、顺逆疏密、迎让虚实等巧妙组合，匠心独运而别出心裁，从而使其篆法生动自然、巧拙互用、应印而变、气象开阔。如“钱厓印信”，用汉将军印印法配篆，繁简相处，线条朴拙，显得饱满而雄浑。“墨法”印则取钱币篆法，笔画奇谲古奥，劲挺简穆，生涩互重。钱瘦铁印的章法敢于大开大合，大疏大密，简丰相应，可谓是“可贵者胆，所要者魂”，凸显了他独到的印面空间观念和结构意识，从而给人以开阔宏大、气象万千之感。如“虎踞龙盘今胜昔”印，伸放缩让、紧凑虚实，真正演释了“密不容针，宽可走马”的章法要略，其白文印的线条和留红的印底相映成趣，呈现了极有视觉效果的空间美感。又如“食金石力”系小印，四字均结构收紧聚合，“石”字上收留出空白，“力”字一撇上昂与其呼应，疏密有致而和谐开朗，展示了小印大气象。
钱瘦铁篆刻的刀法，是他篆刻中的华彩乐章，也是近代篆刻家中的集大成者。其人到中年，特别是晚年之后，他的刀法臻达纯任自然之境，更趋于写意性与造型性，冲刻披削、勒刀涩势等，使线条呈现了生动的气韵及丰富的质感形态，奇谲中有庄重，险劲中有雍容，爽辣中有鲜灵，豪放中有古穆。为此，钱瘦铁曾自信地云：“坡老云：‘天真烂漫是吾师’，予于篆刻得之矣。”如他的“天真烂漫是吾师”印，用刀洒脱随意中见浑朴厚重，线条丰逸中显劲健奇峭。“老铁”印则信刀由之，骨丰神畅中见排闼雄强，特别是多重并笔的锲刻之法，使线条更加厚重安闲，印面更加密阔气派，刀笔互衬，相得益彰。唯其如此，韩天衡曾颇有历史感地评其曰：“钱氏用刀之妙，是五百年明流派印史上罕有的，特别是他对刀刃、刀背作用的敏颖理解和挥运，刀下的线条有笔的八面用锋，又有刀的刻勒韵味。”
综观钱瘦铁的书画篆刻，那种激情与睿智、鲜活与张力、豪爽与豁达、气格与雅逸，超越了施技层面及展示需要，也非是单纯的文人画的表现效应，而是带有勃发的生命激情的燃烧及深刻的人生感悟的凸显。
作者：王琪森（兰亭书会顾问、上海中国书法院副院长）
